向下的人生和向上的人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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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我認識的兩個男孩子的故事——我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們還是男孩子,未來還有多種可能性,現(xiàn)在他們都是30+的老男人,人生的前半段已經基本定型。這樣的故事太多、太普通,也太容易被忽略。寫下他們的成長,主要是用來自勉當前的我,因為我也需要反思自己的人生。

之所以選擇男性來做參照,是因為男性不能像女性那樣能退回家庭、相夫教子(我本人是feminism的,這里絕不是對女性的歧視,只是客觀事實如此),所以能更清晰地看到一個人是失敗還是成功。

第一個故事:

昨天滿嘴塞著晚飯的時候,突然手機響了。打電話來的是一個多年不見的熟人。

這是我的一個校友同鄉(xiāng)。出身于一個穆斯林家庭,家族中的長輩對比較優(yōu)秀的男孩看得非常重,對他寄予了非常深切的厚望,希望他能夠在仕途和錢途上熠熠生輝,光宗耀祖。他考上碩士之后,人生理想也變得很混亂。一會兒想當“著名學者”,一會兒想當“政要人士”,一會兒又想當“房地產商人”。其實,與其說這是 “理想”,不如說是對名譽、權力和金錢的欲望。這些宏大的“人生目標”,把他已經壓了個半垮。

他是學考古的碩士,但宿舍的桌子上除了放著《老子》之外見不到一本專業(yè)書籍。

研三時別人都在找工作或者考博,但這貨卻幾乎不去教室,也不去圖書館。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宿舍上網聊天看電影打游戲。

在離畢業(yè)還有一個多月的時候,他離校出走了,跟周圍的人招呼也沒打一聲。——離校出走,什么概念??據(jù)他同專業(yè)的人說,他畢業(yè)論文寫不出來,被導師罵,然后他就卷鋪蓋走人了。

作為一個真心為他著想的朋友,我好不容易才打通了他的手機,發(fā)現(xiàn)他已經跑到了南方的一個寺院里住了下來。我建議他趕緊回來,延期畢業(yè)都沒關系,拿到學位再出去闖蕩。

但是他似乎很淡定,說他看不上這學位,這限制了他的人生創(chuàng)造力。他要去尋找他自己的“事業(yè)”和"方向"。

既然這樣,那我只好沒話可說了。學位學歷不見得一定對應著一個人的能力,但這里關鍵不是學位怎樣,而是他虛妄之下的軟弱。

在寺院待了半年多之后,他又跑到了更南方的一個清真寺,在清真寺辦的穆斯林女中里教語文和歷史。平時也會在當?shù)氐膱D書館讀宗教、民俗、教育類的書籍。還曾經讓我?guī)退羞^一個文學類的書單。我以為宗教的熏陶、清真寺的戒律、邊地民風的淳樸,以及有書可讀的環(huán)境,已經讓他的精神境界變得從容一些、也更踏實一些了。我以為他從此會越來越好,越來越好下去。

結果大概一兩年之后,他給我寫郵件說,他以為自己“韜光養(yǎng)晦”夠久了,要出來做一番“事業(yè)”。還是那種熟悉的妄自尊大的口氣。

我心想,壞了。

果不其然。昨天打電話來,正是他說要跟著一個建筑隊去搞設計,做cad制圖。

cad,這個跟他之前的考古專業(yè)、以及后來讀的宗教、民俗、教育,都沒有一點關系。我問他學了多久,他說“邊做邊學”,他的潛臺詞,應該就是沒怎么學。

我問,那你還回清真寺嗎?他說:這輩子都不會回去了,不喜歡那個地方。

我想了想,還是忍不住說:這次認準的事情,一定要堅持下來,不能半途而廢。因為超過三十歲的人,時間和精力都已經沒有太多試錯的余地了。

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一個年輕人。我親眼看著他最好的年華,在他缺乏清晰的理想、又缺乏自律和定力的慘淡經營下,坍塌成一堆齏粉。我看到了什么是沒有擔當?shù)娜松?/p>

第一個故事:

要講到的第二個人,是我本科時的一個學長。畢業(yè)之后回了老家的地級市,在一個四流高校做行政工作,跟專業(yè)毫無直接關系,一直到現(xiàn)在。

他出身于一個看似條件不錯的家庭,然而他的童年雖然物質生活充裕,家教環(huán)境卻無比糟糕,在親情上充滿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錯亂和缺失,用“命運多舛”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。具體不詳述了,經歷過他那種童年生活的人,如果沒有嚴重的心理障礙,那簡直是奇跡了。

然而學長就是這樣一個奇跡。不但精神健全,人格完善,而且成為了一個詩人,不夸張地說,有天才般的光芒。與他交往過的人,無不為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。當然,我更傾向于認為,文學和詩歌拯救并升華了他原本十分苦難的精神創(chuàng)傷。

他在一個民間詩歌小圈子里很有名。同時這個小圈子由他本人一手打造。他在學校時就寫得一手好詩,而且經常組織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寫作交流。詩歌圈是一個很邊緣化、但是又很自得其樂的特殊場域(當然實際的生態(tài)狀況也很復雜,背后往往糾纏著各地文聯(lián)、作協(xié)、黨政機關和企業(yè)的宣傳部門、附庸風雅的達官顯貴之類)。出了那個圈子,是沒人認識他的。但這不妨礙他樂此不疲地經營自己的那個小圈子,做得風生水起。

學長的另外一個事業(yè)是組織學生劇社。除了能接觸到更多年輕漂亮、有靈氣的女孩子之外,他更重要的目的,還是離不開“藝術理想”。他排演過很多先鋒戲劇,在當?shù)氐纳虡I(yè)場所嘗試上演過,票房不用說了,肯定是很慘淡。但為了學習觀摩,他還是會一次次驅車到200公里外的省城去看那里巡回演出的話劇,再連夜趕回他所在的小城市。

(相比之下,我感到非常慚愧。我住的地方,離保利劇院和首都劇場都可以騎15分鐘自行車抵達。但我一年看一次話劇就就算不錯了。)

學長還利用業(yè)余時間拍了家鄉(xiāng)水庫庫區(qū)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的紀錄片。但據(jù)說由于涉及敏感問題而不能在電視臺播放,只能作為獨立紀錄片存在于網絡上,但這不妨礙他對這部片子的喜愛和重視。

我一直替學長的才華和抱負而深感惋惜。如果能像我輩這樣花一點工夫考研考博,從而有機會更深地接觸一些“高端”的”文化人”,那么以他的優(yōu)秀(而不是學歷學位這些東西),在京城小小聚斂一把人脈、找個更高的平臺待著,從而享受到更多他喜歡的文化資源,更充分地發(fā)揮他在創(chuàng)作上的優(yōu)長,大概不成任何問題。

但直到有一次,我從學長的博客上看到了他和詩友聚會的照片:是在一個農民詩友的家里。兩個三十歲左右的女詩人(確切地說是兩個農婦),笑容卻像小女孩般無比純真燦爛,沒有受到"知識"、"學問"的污染,有藏不住的滿足和幸福感,背景是起伏的群山,面前一口大黑鍋,鍋里是野菜餡兒的餃子,野菜是他們一行人剛上山采下來的。——我看清楚了自己的“志向”之于學長的“詩生活”來說,是怎樣的鴟之于鹓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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